真正知道陸文夫這個名字,我還是在1981年9月的語文課堂上。我的老師從泰師第一屆大專班剛畢業,對出生在泰興縣的陸文夫偏愛有加,談到1956年發表的成名作 《小巷深處》、飲譽文壇的 《獻身》、 《小販世家》、 《圍墻》等如數家珍,從他的作品字里行間流淌著濃郁的姑蘇風情,作品中主人公的遭遇,深深地烙在我們這些文學少年的心靈深處…… 《小販世家》完稿于1979年10月13日,發表于 《雨花》1980年第1期,榮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,這是陸文夫 “文革”后復出文壇的一部代表作,真實地反映了蘇州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遭遇。朱源達的人物形象,陸文夫在蘇州30多年生活中,是非常熟悉的,幾乎達到了可以呼之欲出的程度。 “不踩著別人的腳印走,也不踩著自己的腳印走”。這是1964年茅盾在 《讀陸文夫的作品》時對他的小說的評價。茅盾的贊語成為當時36歲陸文夫的座右銘,在曲折和磨難之后,就有了 《小販世家》這樣的代表作。陸文夫曾說過,這篇作品,是對當今世界有所感觸,然后調動起過去的生活,表現出對未來的希望而寫出來的。 這篇小說通過一個姓朱的世代做小販的家族,反映出在社會變遷和世態面前的喜怒哀樂。30年小販的辛酸經歷,從 “割資本主義尾巴”到“文革”中被抄家、砸餛飩擔子,通過生動而又形象的語言,將人物的思想際遭一一描繪出來,既是對極 “左”思潮的有力揭露與控訴,也為主人公朱源達一家從鄉下返城,不想重操舊業,要端鐵飯碗的思想埋下伏筆,由于鋪墊得當,讀來讓人感到十分可信。特別是想讓阿五準備考大學到高老師家 “找點復習材料”。高老師感嘆的一番話: “到頭來大家都想捧只鐵飯碗,省心思,省力氣。那鐵飯碗到月也不會太滿吧,可那鍋子里的飯卻老是不夠分的!”而當他最后丟下餛飩擔,端起 “鐵飯碗”,我們在欣喜之余又有一種無名的悲哀涌上心頭。人們讀到這里,不能不為之拍案叫絕,作者對生活的高度概括力和思想的穿透力真是力透紙背。 《小販世家》寫作發表30年了,至今讀來感到相當有魅力,發人深省,可能跟它不僅有好的故事,生動的細節描寫、白描式的人物描寫等等有關,而更重要的是同作品有高度的生活概括力與具有穿透力的思想有關。當然,陸文夫小說中的思想,并不是由作者說出來的,而是由故事與形象暗示給讀者的。 從某種意義上說,小說是一種敘述的藝術。陸文夫的小說,是很講究敘述藝術的。大概由于他長期生活于蘇州,受到評彈藝術的熏陶,他的小說敘述中很有點評彈的藝術韻味:于看似平淡的敘述中,跌宕起伏,引人入勝。 《小販世家》就很能體現這種敘述藝術的特色。一篇短篇小說,卻要描述小販朱源達30年漫長歲月中的經歷,不是通常所用的倒敘、插敘等手段,也不曾采用現代派的意識流或主觀剪接的敘述手法,而是用傳統小說的寫法,按時間順序從頭說來,看似平鋪直敘,實則卻敘述得曲折有致,步步深入。開篇時描述 “幫幾個兼課太多的國文教員批改學生的作文簿,分一點粉筆灰下的余塵”的“高先生”在冬夜享受小販朱源達餛飩送來的溫暖,作者極盡細節描寫營造氛圍之能事,對小販在人們生活中的作用作了充分的渲染和鋪墊。這里,可以看作是小說的第一個跌宕之處。接著,敘述1958年后大躍進,反右傾、要消滅資本主義的東西,要抓小販,朱源達被追得東躲西藏,“悠悠蕩蕩,行色倉皇,躲躲閃閃的,春天賣楊梅,秋天賣菱藕,夏天賣西瓜,冬天放只爐子在屋檐下,賣烘山芋。有時候還賣青菜、黃豆芽、活雞和魚蝦,簡直鬧不清他究竟在販賣什么”。這時, “高先生”迫于形勢,再也不敢同小販朱源達那么親密無間了,規勸不成就拉開了距離,疏遠了。這一部分,作者雖用的略寫,但氛圍、神態卻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了。及至到文化大革命中抄小販 “資本主義黑窩”場面的細描,朱源達被揪斗,家被抄,像活動廚房似的餛飩擔子被砸,被揪斗后無窮無盡的交代與檢討……這一部分描述,大概占了小說整個篇幅的三分之一多一點,是小說的高潮處,也是小說敘述中最大的一個跌宕之處。那種對極 “左”思潮與極 “左”路線的控訴淋漓盡致,震撼人心!從上面的簡略分析中,可以看出陸文夫是位講故事的高手,也是敘述藝術的行家,他善于控制敘述的節奏,也善于在平淡的敘述中營造氣氛,創造高潮。他曾戲稱這種受評彈藝術影響的小說敘述藝術為 “糖醋現實主義”,也許可以這么來看。 小說小說,就是在小處說說。 “小處”說得好,小說就寫得好了。這是陸文夫先生生前說過的話,也可視為他一生的藝術追求。他的作品雖然注重的是市民社會,講究的是日常生活。但那些豐富而生動的細節,真像江南的風光中那樣嫵媚動人。他自己一生中曾三起三落。他說三三為九,三中還有三,那是細節,三九二七,細節最豐富。由此,我們讀他的小說,處處感受到精彩的細節。開篇處小販朱源達挑著餛飩擔敲竹梆子的聲音: “篤篤篤、篤篤;嘀嘀嘀篤;嘀嘀嘀、篤篤、嘀嘀篤。雖然只有兩個音符,可那輕重疾緩、抑揚頓挫的變化很多,在夜暗的籠罩之中,總覺得是在呼喚著、敘說著什么。”這竹梆子聲,把冬夜里小販賣餛飩給 “高先生”送來溫暖的氛圍渲染得相當濃烈。再有關于 “文革”中抄朱源達家時關于那個精致的餛飩擔子的描寫,還有關于那個竹梆子的描寫: “我雙手接過竹梆子,仔細打量:這是一塊六寸長的半圓形的毛竹板,沒有任何秘密,可是在朱源達手掌里卻能發出那么美妙的聲響;由于幾代人的摩挲,手汗、油漬的浸染,那竹板烏澤發光,像塊銅鏡似的。”朱源達在家被抄、餛飩擔子被砸之后,把這個傳家寶送給 “高先生”收藏,因后來他們一家從鄉下回城再次找 “高先生”借復習資料這個情節形成照應,因此這個細節描寫也頗有意味。我們在讀一些經典性的小說作品時,往往有這么一種經驗,有時情節都淡化了,而一些動人的藝術細節卻記得清清楚楚,讀 《歐也妮·葛朗臺》有這樣的體會,讀 《儒林外史》也有這樣的體會。 雖然從《小販世家》開始,陸文夫的創作已有了明顯的變化,他的筆下已注重將廣闊的社會背景與深邃的歷史感結合起來,“宏觀著眼,微觀落筆”,力圖挖掘歷史文化的深層底蘊,對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社會現實進行深刻反思。但現在來看,《小販世家》仍可代表是這一思想的發軔之作。這篇小說,通過朱源達這個人起伏跌宕的一生,從而形象地啟發我們:改革不僅是表層的政治經濟體制的變動,而且是深層民族精神的蛻變。 陸文夫雖然離開我們4個年頭了,但他的作品,特別是 《小販世家》這樣的佳作,讓人百讀不厭,回味無窮,其魅力在于 “小說小說,就是在小處說說”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