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每次走過老家黃橋的古巷,曾經(jīng)的那些歲月往事總是從記憶中跳將出來。 那天是去拜會老友。一踏進王家巷,那參差的老屋、古樸的門樓、斑駁的大門、光亮的石階……頓讓我的目光變得親切、腳步邁得輕盈起來。經(jīng)過中將府門前,我駐足凝視了好一會兒,并非是因這座建于清朝中期的院落、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朱履先的府宅值得流連,而是我幼兒園那段童趣生活是在這里度過,人生的啟蒙是從這里開始的。 走出王家巷,剛從追憶童年的快樂中回過神來,巷口一張布篷下的那只炒米機又讓我觸景生情,頓時想起小時候常掛在嘴上的那首童謠:身像葫蘆瓜,烈火它不怕,“轟”的一聲響,天女散了花。輕輕的腳步悄然走近,癡癡的目光俯視下去,絲毫沒在意炒米機前坐著人,直到那人忽然起身,這才猛一抬頭,兩人幾乎是同時“喲”的一聲。“不是三九兒嗎?”我立馬伸過手去,沒想到三九兒的一雙手朝我一亮,那副有點靦腆的笑容是在向我示意手臟。但手還是被我緊緊地抓住了,那雙手簡直令我驚訝:黝黑得紅潤,寬大得厚實,挺脫得有力,繭硬得堅韌。實話說,我的手算是夠大的了,年輕時還大得有力,那次與同事打賭,一大張錫鋼片用大鐵剪刀剪兩只九十厘米的大圓,只限一分鐘內(nèi)完成,賭注是見者每人兩只大燒餅,竟然贏了,真讓我為手自豪了一回。眼前的兩雙手一比照,立刻比出了個相形見絀。 抓住三九兒的那雙手,沒有肯輕易放開,卻又牽著我回到兒時的年代。小時候最喜歡圍著炒米機轉(zhuǎn)悠了。“炒炒米吆……”一聽到吆喝聲就會奔跑過去,風(fēng)箱鼓動爐火呼呼啦啦、炒米機逗著火焰悠悠轉(zhuǎn)動,三九兒直著嗓子“響啦……”、炒米機隨即“轟”的一聲響。每次總會遇上鄰里的長者,捧一捧熱乎乎香噴噴的炒米給你解饞,眼福嘴福都有了便又天真著感慨,羨慕起三九兒來:人家小小年紀(jì)已經(jīng)做起大人的事了。 其實,三九兒的名字能解讀他的命運:三九嚴(yán)冬時節(jié)生在一個貧寒之家,小學(xué)二年級無奈輟學(xué),十二歲開始跟著父親炒炒米。從小在家鄉(xiāng)長大,我是目睹三九兒走著人生的。最初的印記,是他父親挑著炒米機、三九兒捧著簸箕跟著走街串巷,父親的那扁擔(dān)壓得彎彎,步子邁得沉重,一路吆喝著“炒炒米吆……”粗獷得能穿越時空;三九兒稍稍長高了,見著的是一輛獨輪山車,父子倆前背后推著走鄉(xiāng)串村,方圓幾十里的大路小徑輪回著走過;三九兒長大了,再沒見著他父親推過車,倒是山車改成了板車,兩只木輪子一路“吱呀吱呀”的,不久鋼圈輪胎替下了那煩人的木輪子,全是三九兒一手改的;三九兒早已過了談婚的年齡,家里的老屋容不下他安頓新房,便學(xué)著喜鵲銜草做窩,去碼頭撿石子、掃黃沙積少成多,自制水泥人字大山替下老屋的杉木梁條,兩間老屋改建成三間沒花分文,還是憑著三九兒那雙手。 佇立在久違的巷口,回放著遠(yuǎn)去的記憶,讓我在想:三九兒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,如今還與炒米機相依為命……心里正泛著酸楚的滋味,三九兒抬手一指:“到家里坐坐。”抬眼一望,那是臨街的五層大樓,三九兒的家正是緊依王家巷過道的那間,底層兩邊開著卷簾門。于是,我悄然凝神端詳,暗自粗略著估算:“呀,你現(xiàn)在是百萬家產(chǎn)啦。”說不清是感慨還是恭維,卻讓三九兒提起神來,一雙大手向我一展,十指呈放射狀:“不怕老哥笑話,八敗命不怕死來做,全憑這雙手……”正在把巷口的炒米機與眼前身價百萬的樓房聯(lián)系在一起想像,找不到應(yīng)對的理應(yīng),三九兒將我引進了家門。臨街的門面房出租了,跨進的是后側(cè)緊靠樓梯的小間,足有十來個平方,柜臺、貨架、商品、器物叫人目不暇接,自然有了交談的話題。 “墻上掛的那自行車龍頭,應(yīng)該是永久牌的?”其實我是看著有點詫異,幾乎成了廢鐵還掛在墻上。三九兒告訴我,“那年臘月結(jié)婚,正是炒炒米最能掙錢的時候,夫妻倆忙到大年三十沒舍得買魚肉,開春買了這輛車,春秋季節(jié)下鄉(xiāng)炒炒米用它,夏天生意淡就到菜場劃長魚賣,兼賣點蔬菜,還把青菜馱到無錫去賣,回程從江陰馱土豆回來,這輛車跟我苦了幾十年壞了,留下個龍頭做個紀(jì)念。”于是,頓然覺得那銹蝕的龍頭變得珍貴起來,因為,它相伴主人負(fù)載了一段生活的艱辛。 相比之下,倒是柜臺上那一大袋圓鼓鼓、光燦燦的油炸蹄筋顯得亮麗。“是你自己發(fā)的?”發(fā)蹄筋挺有講究的,我是四十年前跟賣肉的舅舅學(xué)會的,所以帶著置疑的口吻。倒讓三九兒說出了一段故事:“在菜場做小買賣的那些年,到泰興荷花池批發(fā)點蹄筋回來賣,挺好賣的,與那老板還處起了朋友,因他是上海知青那年要回城去了,執(zhí)意著請他到家里作客算是送行,他一高興向我傳了手藝。”一份真誠得來一份回報,我斷定三九兒壓根兒沒這樣去想。 一位老伯拿著一只渾身烏黑的鋁壺進門:“三九兒,它也年紀(jì)大了,漏水了,給換個底。”三九兒應(yīng)聲接過鋁壺,轉(zhuǎn)身便向我炫耀起來:“不瞞你說,我的手閑不住,在白鐵匠店門前看著敲敲打打,回來就學(xué)著敲敲打打,很簡單的。炒米機旁那臺配鑰匙的小機器也是我的,多了兩把手藝,也多了一份快樂。”三九兒正興奮著,老婆端一碟炒米糖過來:“嘗嘗我家三九兒的手藝。”實在是卻之不恭,小嘗了一口:“嗯,不錯,香甜脆酥全有了。”我倒是由衷地贊嘆,三九兒卻有點不屑一顧:“用糖稀、姜米、桂花、素油來做,關(guān)鍵是配料得當(dāng)、把握火候,一個臘月,夫妻倆每天晚上做到十二點,都不夠賣的。”看得出,三九兒一得意倒是一發(fā)而不可收了:“隔壁那家賣油的歇了業(yè),這油桶、油泵我買下了,不為賺錢,圖個家里吃的油、做炒米糖炸蹄筋的油用不著花錢。”“這柜臺貨架全是我一手做的……” 離開時,將那個擁擠的空間打量了一遍:柜臺貨架制作工藝有點粗糙,高矮長短正合那個空間,上上下下擺放著日用商品、計生藥具、器皿雜物……叫你說不清這里是商店、作坊,還是倉庫。跨出三九兒的家門,握住三九兒那雙大手,回味著“八敗命不怕死來做”那句話,于是感嘆:三九兒能掌五花八門的手藝,兼做五花八門的生意,壘起家的五層大樓,撐起人生的一片藍(lán)天,一雙大手真的讓人看出美麗來!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