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“我和兩個徒弟坐在吉普車里,車子陷在厚厚的積雪里。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,偶爾飛過幾只小鳥。”王春喜說,“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,當時就感覺人很渺小,甚至不如那些小鳥。” 事隔多年,王春喜仍然會經常夢到這個情景。用他自己的話說,“我的命是撿回來的。被困的六天五夜,這輩子也忘不了。” 受訪人:王春喜采訪人:姚翔 宋榕采訪地點: 泰興市汽車運輸公司駕駛員培訓中心 采訪時間: 9月25日 11月23日 一 11年前,我和戰友到西藏無人區執行任務,一起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。 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第一測繪大隊的一名駕駛員,1997年3月,部隊接到命令,到西藏無人區執行GPS定位測繪任務。 剛進去時,每個戰友都有高原反應,我的反應最厲害。我們這個小組一共7個人,分別乘坐一輛吉普車和一輛東風卡車。 我們克服了重重困難,按照指定時間到達了目的地——海拔6400多米的土門鄉觀測點,進行測繪。 海拔越來越高,我的高原反應也越來越厲害。剛開始只是嘔吐不止,吐紅的,最后吐黑的,但是多少還能吃點。最后到達了測繪點,我就倒下了,一點也吃不下。 組長趙攀立即通過電臺向位于拉薩的指揮部匯報:司機王春喜到達指定地點后感到胸腔發痛、毫無食欲。三天以來吃什么吐什么,現在已發展到吐血。指揮部指示立即將我送至最近的醫院就醫。 趙攀打開地圖一看,觀測點到最近的醫院直線距離有300多公里。他當即決定,留下兩個同志在測繪點上繼續觀測,自己帶駕駛員劉曉軍和兩個新兵護送我去醫院。 5個人分乘兩輛汽車,離開了測繪點。沒走多遠,一場大雪突如其來。事后,我們從當地的新聞報道中得知,那是西藏幾十年未遇的一場特大暴風雪。 雪越下越大,天空也越來越暗,什么都看不到了,車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。我開車,靠GPS導航儀和地圖,順著大方向走。但沒過多久,我開始找不到方向了。 緩慢艱難摸索行駛了近六七個小時,越來越深的積雪終于將我開的大車拖進了泥淖。大約1公里后,劉曉軍的吉普車也陷入了泥淖。 贏得時間就能挽救我的生命。趙攀和兩個新兵下了車,使盡渾身力氣拽、拉、推。吉普車車輪在原地不停飛轉。積雪太深了,足有1米多。 當時所處的方位距測繪點和安多縣城都是100多公里,返回已不現實了。趙攀橫下了心:步行出去,把援兵請進來救人。劉曉軍主動要求同往。 趙攀和劉曉軍一合計,決定讓兩個新兵留下來照顧我。他們兩人背著沖鋒槍,帶著望遠鏡、GPS導航儀、地圖和一點干糧,徒步出發了。 二 后來,我聽趙攀和劉曉軍說,當時,他們一下車,厚厚的積雪就淹到大腿根。呼呼的寒風夾著雪花迎面打來,臉凍得疼。兩人背著包深一腳、淺一腳,不一會,眉毛上都結了冰。 在深深的積雪中,人每走一步都很艱難。雪不時地飄進鞋中,很快便融化成水,最后都結成冰塊。越走腳越冷,兩人手牽著手互相鼓勵,踉踉蹌蹌。餓了,吃一把雪,渴了也吃一把雪。 天黑了,雖然感覺沒走多遠,兩人已經累得一點力氣都沒了。劉曉軍事后告訴我,當時又餓又冷,真想躺下來睡會覺。但他們也非常清楚,零下二十幾度的雪地里,只要睡著就會凍成冰棍。 他們找了一個風勢小的山坡,將背的東西放下來,原地不停地跺腳取暖。都擔心打瞌睡,于是不停地找話題聊天。 覺得體力恢復可以走了,他們又背上包繼續出發。這樣走了整整兩天兩夜。 第三天,趙攀和劉曉軍仍然手牽著手,已經越來越慢了。第三天下午,兩人停下來休息了一會,吃了點東西后又繼續上路。如果不盡快走出去,不但救不了我的命,而且還會搭上自己的命。但是體力嚴重透支,走不了多遠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。就這樣停停走走,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。 突然,他們聽到了動物低沉的嚎叫,而且越往前走聲音越近。趙攀和劉曉軍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沖鋒槍,并拉開了槍栓,貓著腰小心翼翼地走。 走近一看,兩人都嚇傻了,前面有一只被鐵鏈拴住的藏獒,高近1米,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。兩人嚇得一動也不敢動。 藏獒后面是一頂帳篷。走出來一名中年男子,見他們是軍人,立即喝住藏獒,請他們進屋里,還生火煮了一大鍋粥。趙攀和劉曉軍兩個人把一大鍋粥消滅得干干凈凈。 趙攀和劉曉軍很快與土門鄉政府取得聯系。土門鄉政府派出一輛東風越野車,沿著二人來時的路線向里開,沒多久,也開不進去了,還差點也陷入泥淖。 趙攀和劉曉軍立即請鄉政府派車送他們去兵站。兵站負責人得知后,迅速向指揮部匯報,指揮部立即成立了緊急救援小組,駕車去營救被困的人。 三 趙攀和劉曉軍走后,我和新兵孟德江、吳元先就待在車里等待。困了就在車里睡一會。一醒又坐起來,睜大眼睛看前方。 時間過得太慢了。整整兩天過去了,沒有一點消息。除了呼呼的北風吹過,再也沒有別的聲響。我擔心趙攀和劉曉軍,整天在心里默默地求老天保佑他們平安無事。 當時我們3人坐在吉普車里,透過車窗一眼望去,全是白茫茫的一片,偶爾天空中掠過幾只小鳥。當時我的心靈仿佛得到了升華,忘記了人世間所有的煩惱。但也感覺人很渺小、無力,還不如小鳥啊…… 我當時認為,雖然路途不是很遠,但路上積雪深厚,趙攀和劉曉軍步行恐怕要走上四五天,而且還不能遇上什么意外。也許等二人找到援兵再進來,恐怕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。 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。被困的那幾天,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身邊的兩個新兵孟德江和吳元先能被救出去。他們還很年輕啊。兩人參軍不到3年,都是我的徒弟。 盡管小孟的繼母對他很好,但小孟和繼母一直有隔閡。不久前,繼母專程來部隊看小孟,還帶了不少吃的東西。“我出去了要好好孝順父母。”當時,孟德江哭著說。我告訴他:“你肯定能出去,以后要好好孝敬二老。” 吳元先參軍前有不少壞毛病,跟我學駕駛后改了不少。“我以前真渾。如果能出去我一定要好好過日子。”我告訴他,誰年輕時沒走過彎路,只要出去了好好做人,讓大伙看看。 雖然越來越虛弱,我仍然不停地安慰兩個徒弟,一定要堅持下去。我常笑著說,大家都出去是皆大歡喜。如果師傅不幸“光榮”了,每年清明你們記得給我燒把紙錢就行了。 被困雪地,他們都發了慌,以前很能吃的,現在卻怎么也吃不下。我雖然吃不了東西,仍然帶頭拿起壓縮餅干往嘴里塞。能吃就有希望啊。隨身帶的只有壓縮干糧和方便面,水早就沒了。我帶頭到外面,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塞。小孟和小吳也就著雪水吃起了壓縮干糧。 就在快要彈盡糧絕的時候,救援隊終于找到了我們。記得大概是第六天,當時我正在給小孟和小吳鼓勁。突然,車窗外面閃過一道強光,緊接著就聽到了一陣陣刺耳的喇叭聲。雖然我當時非常虛弱了,但憑著多年開車的經驗,我斷定是大型汽車的喇叭聲。這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。 “救兵到了!我們有救了!”我用盡渾身的力氣喊。小吳和小孟兩人一聽非常激動,連忙打開車門跑出去。小孟連鞋子都沒穿。 四 我被連夜送到了拉薩軍區總醫院。剛到醫院,主治醫生埋怨,怎么這么晚才來。我躺在擔架上回答他,自己剛剛從無人區被救出來。醫生又連聲說“還好、還好”,再晚來半天我的命就保不住了。 我因胃穿孔住進了病房。每天打針、掛水,持續了一個多月。 事后我告訴醫生,被困在冰冷的車里,我整整6天沒有吃一丁點東西,而且高原反應很嚴重。醫生們都說我能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。 趙攀和劉曉軍在風雪中步行了三天兩夜,除了眼睛因為戴了護目鏡,臉上其他部位被強烈的紫外線灼傷,曬得脫了皮。二人的雙腳也嚴重凍傷,被送到了拉薩的醫院。 劉曉軍右腳大拇趾嚴重凍傷,醫生建議手術切除。醫生讓我代表家屬簽字。“能不切的話盡量保留下來,他還年輕啊。”我急忙找到主治醫生懇求。幸運的是,劉曉軍慢慢地恢復了。 很長時間沒給家里打電話了,住院期間,我特地往家里打電話報了平安。什么也沒敢告訴家里,只是說在外執行任務,一切都很好。嘴上這么說,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。 半年后,我和劉曉軍才完全康復。部隊要為我頒獎授功,被我婉言謝絕了。在雪域高原經歷過生死考驗后,我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,活著比什么都強。 我老家在姜堰,劉曉軍來自泰興。因為在部隊結下了深厚的友誼,2002年,我從部隊轉業來到泰興,在泰興市汽車運輸公司駕駛員培訓中心工作。2003年,劉曉軍也轉業回到了家鄉。經劉曉軍介紹,我和他姐姐相識,結了婚,我和劉曉軍由戰友變成了親人。 孟德江和吳元先兩人先后退伍回到了地方。每年逢年過節,他們都會打個電話給我這個師傅,問候一聲。 我事后才知道,自己當時被困在西藏無人區整整六天五夜。但我所在的小組還是圓滿完成了測繪任務。后來我們的事跡被刊登在了《解放軍報》上,題目是《“當代鐵軍”雪域高原顯風采——總參第一測繪大隊赴藏測繪記》。報道結尾說: 整整三天兩夜的徒步跋涉,趙攀、劉曉軍兩人終于走出了鐵騎不可逾越的雪原。 指揮部得知趙攀報告,立即成立了由劉全忠率領的緊急救援小組迅速趕赴現場,是日晚上救出了在雪中六天五夜的王春喜和車輛。當指揮部總指揮許東周大校率領其他領導看望他們時,這位曾在風雪中搏斗三天兩夜、臉被強烈的紫外線灼傷、雙腳嚴重凍傷的一官一兵沒叫一聲苦一聲累,但男兒不輕彈的淚水卻盈滿眼眶。 |
